大哥後腦勺有塊長長的疤,是夜裡騎腳車到家外溜達時,不知碰著了什麼,連人帶車倒在柏油路上。我還記得,那時鮮血沾滿了母親的手掌,她神色失措地蹲坐在腳踏車邊,雙手扶著大哥的頭,而大哥無論母親怎麼叫喊都沒睜開眼睛。圍繞著他們的人越來越多,父親、二哥、路過的街坊都靠了過去,一個阿姨不停拿著扇子給大哥搧風。

那年大哥 16 歲,我 4 歲。我在人群外看著被母親抱在懷裡的他,而我被堂姐緊緊抱著。

我沒跟隨父親和母親去醫院,長大後我才聽母親說,大哥被推進手術室時,父親在醫院門口雙手合十朝夜空跪了下來,跪了好久。

大哥沒事,只是從此那塊明顯的疤跟了他一輩子,以及左耳的聽力差了一些。他喜歡在梳頭後讓我幫忙看看頭髮有沒有遮掉後腦勺的疤,我每次都會叫他蹲下來一些,我幫他把梳了髮油的髮撥整齊。

我小學那幾年,父親和母親大多忙於工作,那時的大哥已不再唸書,他自個兒到外找工作。一開始是當個烤餅乾的學徒,薪水很低,三分之二給了家裡。每頓午餐還得抓緊時間騎摩托車回家替賣餅乾的爸爸送餅,午餐都是一碗麵、一碟飯扒著吃。有時送了餅乾,匆忙趕去上班後還是遲了十分鐘,老闆便藉故扣大哥薪水。那幾年,深夜加班回來,啃下幾片麵包就倒頭大睡的他願意花錢買我愛吃的甜甜圈給我,而他每次都不吃,讓我分給父親和母親。

小學的我成績很不好,常要父母到校見班主任。他們沒時間,大哥便代為到校見我的班主任,見了幾次便熟悉了彼此。後來,中學的班主任也都認識了我大哥。

中學的最後一年,學校搬遷至離我家較遙遠的西南區。有時學校運動會、學會活動,校車阿姨都不載送。那時南北大道剛開發不久,走高速公路對住在市中心的我家來說是稀有的事,家裡也沒汽車,這麼重大的任務自然落到大哥肩上。大哥認路也不精明,問這問那的,最後搞清楚路線後便騎著他的老摩托接送我。經過上坡的山路時,老摩託不太承載得了我倆的重量,速度慢得很是滑稽,我最愛在他背後調皮地唱歌。

烏龜呀烏龜爬不動,快跑快跑不要輸給兔子!

我的歌聲被迎面而來的風吹散了,我怕他聽不見,會特地把頭靠在他的右耳邊,那時我愛嘲笑他的老摩托好老,他卻在風中笑得很快樂。

有一次,面對生活的壓力與辛苦,他忍不住對我發了脾氣,我委屈地跟他吵了起來,發誓再也不跟他說話,偷偷在房裡哭了很久。隔天,他站在我的房門口跟我道歉,我背對著他不理他好久。等到溜去廚房找吃的時候,我才發現桌上悄悄放了幾塊甜甜圈。

上了大學,他問我錢夠不夠花,我說我有獎學金,讓他把手上的鈔票收起來。獎學金是他載著我東奔西跑申請回來的,還是騎著他的老摩托。陽光把他的手臂曬成了兩種顏色,他滿是汗水的帶著我去政府部門、去律師樓。他馬來文不好,戰戰兢兢帶著我處理一大堆文件。

那次夜裡搭長途巴士到大學報到,我第一次離開家裡這麼久,他幫我拎了大包小包,上車前偷偷給我塞錢,之後不管是出發去學校,還是回家,他都會問我錢夠不夠花。

如今我長大了,他還是一如既往那樣常要我幫他看看後腦勺的髮有沒有遮掉那塊疤。我問他為什麼不換換十年如一日的髮型,還有那放滿髮油的頭真不像這個年代的人。

我以為他會怪我笑他不時髦,可他沒有。他說,如果有幸見到我披上嫁衣,他才去買個貴點的髮油梳個好看的油頭。

我說如果沒有呢?

“沒有?那就買更貴的,到時天天梳頭帶你去吃遍好的。”

大學畢業後,我開始了安分工作的日子。可無論我遇到了什麼煩心事,只要找大哥說,他總會給我說好多好多的道理。其實他說的話我都不怎麼記得了,但與他好好吃飯好好聊天的時光,總會給我片刻寧靜。

我說我想辭職了。

他說好哇。

我說我焦慮。

他說,有他在,焦慮是多餘的,要升學要換工,愛幹嘛就幹嘛去,家裡有他。

說完後,他問我要不要吃宵夜,要吃麵條呢還是馬來小哥的漢堡。

我說我要吃甜甜圈。

後來,我們各有汽車了,不再常頂著太陽騎摩托,他也不再需要送我去上學,帶我去見班主任。可我早習慣了在他右耳邊說話,習慣了在他梳頭後幫他看看髮型和疤,習慣了在還有機會被他的老摩托接送時唱 “烏龜爬不動”。這種小日子裡的事情,在風中,在大哥與我的相伴中,成了日常所需,成了鑲嵌在逐漸逝去的歲月裡最真實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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