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小團圓》


投稿者:周嘉珉



中學開始就十分喜歡張愛玲,但卻一直不敢讀《小團圓》。因我實在害怕再見到《浮花浪蕊》裡的洛貞和《同學少年都不賤》裡的趙珏。那種飄零無依的寂寥與無奈感太強烈,讀完之後心裡實在不好受,雖然以上兩篇小說都是我個人非常喜歡的。

誠如宋淇先生所言,小說頭兩章確實凌亂。原本正說著大考前鬧哄哄的大學食堂,但沒多久就說起九莉和大學同學在宿舍裡的日常相處,然後畫面一轉,就說到九莉到淺水灣酒店和母親(蕊秋)見面的故事了。偏向意識流的寫作方式一開始總是讓人不知所措,但其實小說開頭已點明這全是主人公,盛九莉對自己前半生的回憶,而回憶往往都是一些由大小片段剪輯而成影片。當把自己融入九莉的視角以後,便能發現故事情節一點都不凌亂,還充滿了伏筆和線索。而對熟悉張愛玲作品的讀者,當中又有另一種趣味。

譬如第一章是這樣介紹九莉的舅舅的:

「……有一次她寫了篇東西,她舅舅家當然知道是寫他們,氣得從此不往來。」

那篇“東西”所指的就是《花凋》,但更早期的《琉璃瓦》也說了不少這位舅舅的家事。

我也從蕊秋和楚娣從盛家的逃離、九莉在原生家庭的掙扎看見了《傾城之戀》白流甦的影子。乃德和翠華這對只顧吸食鴉片煙的不負責任夫妻則是《茉莉香片》的故事。九莉奶奶的娘家的表大爺一家則活脫脫是《小艾》裡的席五老爺一家。這樣的對應往往令人會心一笑,趣味無窮。

但當我讀到九莉把邵之雍留下的煙蒂收進信封時,我的心卻緊了一下。因為這就是《紅玫瑰與白玫瑰》裡嬌蕊藉由點燃佟振保留下煙蒂來排遣心中思念的情節。而嬌蕊有一句名言:

「平常女人喜歡好人,無非是覺得他這樣的人是可以給當他上的。」

九莉在初識邵之雍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他的漢奸身份,也知道他當時還有兩位太太,算不上什麼好人。按照《紅玫瑰與白玫瑰》的語言來說,九莉是上了邵之雍的當。她甚至知道她和邵之雍不會有結局,因為這個看似安穩的歸宿其實只是暫時的:

「她也只微笑。對海的探海針搜索到她,藍色的光把她塑在臨時的神龕裡。」

綜觀九莉的前半生,她總是在逃離和出走的途中。她逃離了原生家庭,掙脫了母親的陰影,但卻未能逃離命運。她看著蕊秋不斷地投入一段又一段的感情,看著楚娣為了緒哥哥傾盡所有到眾叛親離,看著緒哥哥為甩開楚娣而與同族的維嫂嫂發生不倫關係,她努力讓自己不要陷入同樣齷齪的困境,但當邵之雍親吻她的時候,她還是淪陷了。

「這個人是愛我的。」

讀到這一句,我的心又緊了一下。這是《色,戒》裡王佳芝在飽受心理壓力和精神緊張的煎熬之下說的一句自我安慰的話。王佳芝和易先生那一段根本說不上是愛情,一切都只是易先生自我感覺良好的意淫罷了。王佳芝在面對易先生的時候只有警惕、戒備和緊張。九莉在面對邵之雍的時候又何嘗不是卑微至極?她無可奈何地接受邵之雍的濫情,不敢要求邵之雍與妻子一刀兩斷,也不敢問起他的外室,甚至在邵之雍暗示她是妾的時候也一樣默默承受。原因不是邵之雍太擅長欺騙掩飾,而是歷經飄搖無依的盛九莉太擅長欺騙自己,就像《第一爐香》喬琪喬說的:

「你也用不著我來編謊給你聽,你自己會哄自己。」

這場諜對諜終於還是維持不下去了。逃亡的前一夜,兩人共枕而眠。理應是溫柔纏綿的臨別依依,可是九莉只覺得自己要被活活扯成兩半,甚至起了殺意。但我覺得真正刺傷九莉的不全是邵之雍的花心濫情,而是少他對情婦小康的描述:

「一件藍布長衫穿在她身上也非常乾淨相……頭髮沒燙,不過有點朝里彎……」

這根本就是蕊秋心目中九莉成為不了的清麗少女該有的模樣。九莉費盡心力想揮去的陰影,兜兜轉轉竟又回到自己身上,這樣的打擊任誰都承受不住。

相愛的兩個人不知不覺漸行漸遠已足夠傷感,但從欣賞走向恥笑的中間究竟要經歷多少次的痛苦之浴和多少次的半人半獸的窘境?如此狼狽正正應了九莉前往探望邵之雍途中所遇見的那場戲——怎麼一個個都這麼難看?

《小團圓》裡的各關係似乎都離不了金錢。我想這世上所有關係都是相似的——要么是真情實意,要么是金錢瓜葛。前者抽象難以捉摸,稍有不慎就落個兩敗俱傷的潦倒結局;後者現實數目分明,只要攢夠了,隨時可以兩清。可怕的不是一開始就錙銖必較,而是從情深意重走向數目兩清時所必經的那一場又一場的痛苦之浴。這是無可避免的,但人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慢慢不再想起,然後不再欣賞,然後剩下幾聲駭笑。

“小團圓”固然是對那台難看的戲的諷刺。但對我這個小小的讀者而言,這是張愛玲百年華麗與蒼涼的團圓,極其揪心。

原來,歲月靜好到頭來只是一台等不到團圓結局的難看的戲,一部名為《露水姻緣》的老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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