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紅玫瑰與白玫瑰》


投稿者：周嘉珉



說起這篇小說，一般上的既定印像是開篇那段“牆上蚊子血與床前明月光，衣上飯黏子和心上硃砂痣”之論，然後以偏概全地以為《紅玫瑰與白玫瑰》就只是一篇控訴男人的喜新厭舊的愛情小說。其實只要仔細讀下去，就能發現硃砂痣之後還有那麼意味深長的一句話：

「普通人的一生，再好些也是“桃花扇”，撞破了頭，血濺到扇子上。就這上面略加點染成為一枝桃花。振保的扇子卻還是空白的，而且筆酣墨飽，窗明幾淨，只等他落筆。」

小說一開始就介紹了不少佟振保的勤謹和奮鬥，就是典型東方人社會的好兒子、好丈夫、好父親的代表。可見他非常善於策劃人生，對人生的掌控欲非常強的一個人，甚至於連九歲女兒將來上大學的費用都已經預備下了。這樣拘謹的一個人其實也是極度沒有安全感的，否則也沒必要把巴黎那次不合乎理想的召妓經歷引為奇恥大辱，還因此而發奮要創造一個可以隨身攜帶的“對”的世界。

振保就端著這樣的心態過著自抑的生活。他對活潑嬌憨的初戀情人（玫瑰）是懷有眷戀的，可他這一份自抑令他清楚知道玫瑰與他理想中“對”的世界格格不入，更不是一個符合他理想標準的“對”的配偶。因此，他放任了一段時間之後就清醒地提出了分手。但玫瑰很快又“借屍還魂”，以他朋友的妻子，王嬌蕊的身份出現在他的眼前。

從第一次見面，他一顆心就已經被嬌蕊撩得不停蕩漾。他一直都喜歡像玫瑰那樣活潑嬌憨的女孩，尤其嬌蕊就是一個“進化版”的玫瑰，比玫瑰熱情，又比玫瑰風情萬種。他無法壓抑對嬌蕊的迷戀，當著朋友的面也忍不住與她調笑。他不斷地在自抑與恣意之間搖擺，一邊為自己感到慌亂愧疚，一邊又安慰自己嬌蕊只是個不必負責任的放蕩婦人。

這就是佟振保的矛盾處，也是卑鄙處。他離開玫瑰是他對玫瑰負責任的方式。但對本就與其他男子發展婚外情的嬌蕊，他認為風流地遊戲一回也未為不可。他唯一的顧慮從來就只有自己。縱然他被她的風情萬種撩得受不了，但到了夜深人靜，理智回籠的時候，他還是可以很清醒的分析利弊。就連嬌蕊偎著他說令他感動掉淚的情話的時候，他都能冷靜地分辨“眼淚也還是身外物”。

他喜歡嬌蕊，甚至有點愛上嬌蕊，可他更愛自己。他不會為了一個令他動心掉淚的女人而放棄自己那個“對”的袖珍世界。

「嬌蕊，你要是愛我的，就不能不替我著想。我不能叫我母親傷心。她的看法同我們不同，但是我們不能不顧到她，她就只依靠我一個人。社會上是決不肯原諒我的——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你看怎樣，等他來了，你就說是同他鬧著玩的，不過是哄他早點回來，他肯相信的，如果他願意相信。」

他擔心東窗事發自己會被人議論，卻從不擔心嬌蕊的聲譽，也不關心朋友的感受。因為普通人的人生就算流了血，也還可以湊合著暈染成一把桃花扇。唯獨是他的人生必得是窗明幾淨的白扇子。

待他了結了這段關係，他馬上就選了合乎“對”的世界要求的孟煙鸝。可是孟煙鸝也不是時下所謂的什麼“白月光”。她寡淡無趣，不善交際，就連佟振保最感興趣的“最好的室內運動”也不喜歡。對於這些，振保都忍了，畢竟他要對自己負責，料想他的“對”的世界裡是絕不容許離婚這個污點的。

他自以為容忍了煙鸝的無趣，容忍了煙鸝沒能生出兒子，他心安理得地宿娼，從不理會煙鸝會否因此而承受一些不必要的非議。煙鸝縱有千般眼淚和萬般苦楚，也必須認命地畫好他為她選好了的桃花扇。可諷刺的是他一直以為是放蕩女人的嬌蕊在改嫁以後成了相夫教子的好妻子，而煙鸝竟勾搭上了裁縫師。這兩件意外就是那所謂的“對”的世界和他開的玩笑，令他覺得自己白白地自抑了那麼多年。他一手營造的“對”的世界就這樣坍塌了。

這是一個新式思想逐漸崛起的年代，紅玫瑰正是新思維的象徵。振保一個留過洋的有為青年自自然然更嚮往紅玫瑰所代表的自由與奔放，奈何舊思想早已根深蒂固地植入他的生命。他發狂似的追求紅玫瑰，卻又惶惑不安地回首觀望著白玫瑰。 “對”的世界就是在這種拉扯和分裂之下產生出來的。

他承受了傳統父權社會對帶給他的期望和壓迫，同時也是父權思想下的既得利益者。但他由始至終都不覺得幸福。他在所謂“對”的世界中迷失了，也隨著“對”的世界一起崩潰了。他不能砸不掉那個自己一手打造的家，也砸不掉他的妻女。他的扇面污了，卻又不願湊合著畫成一枝桃花。瘋夠了，玩夠了，累極倒下，然後任由責任腐蝕著他的肉體，然後培育出一個新的佟振保。

《紅玫瑰與白玫瑰》固然是個老故事，但看看現實生活中營營役役的芸芸眾生，有誰的人生不是載滿了責任，不是佈滿了期盼的目光？套用張愛玲《天才夢》裡那句老話：

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爬滿了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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