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第一爐香》


投稿者:周嘉珉



電影不知會否在本地上映,但原著小說卻時時可以一讀再讀。

<第一爐香>的篇幅不算長,故事也簡單,但張愛玲寫得很狡猾,也非常有野心。無論是敘事方式、人物刻畫、意象的運用,幾乎都承繼了《紅樓夢》式的華麗與含蓄,同時也不失現代所追求的「快、狠、準」。小說的開頭有一種在陰森華麗老宅里講述一個古老故事的氛圍感,而陰森與華麗並存正正是張愛玲小說的獨有情調。

女主角葛薇龍很快進入鏡頭,故事視角也從本應客觀的第三方悄悄轉移到葛薇龍這個當事人身上。如此一來,讀者容易忽略一些小細節,忘了這不單是一個愛情故事,更多的是慾望的蠱惑和理想的幻滅。

(一)慾望的甦醒與對現實的不甘

透過葛薇龍看姑媽家的花園景緻特別有意思。一大段的形容從「不過是一個長方形的草坪」開始,到佈景嚴謹的花床。草坪一角的杜鵑從粉紅帶黃的蝦子紅,到起燎原之勢的灼灼紅色。由淡至濃的變化有點像韓國電影《寄生上流》裡那些似乎怎麼走也走不完的樓梯。只是一個代表的是社會地位,一個代表的是蟄伏在人物心底的慾望和小說的「局」。

葛薇龍從來就不是單純傻白甜,她有不甘平淡的理想,也有自己一套執行力。這一點從她瞞著父母投靠姑媽就可看出。在梁公館等待姑媽的那段時間,葛薇龍就有好幾場心理轉變。面對睇睇的怠慢,她一方面氣憤,一方面又為自己有求於人的處境感到心酸。而就在她想離開的時候姑媽就回來了。

這邊廂姑媽正同睨兒數落喬琪喬的不是,另一邊廂薇龍就看出了姑媽和喬琪喬的勾當,印證了坊間關於姑媽的壞名聲的傳言。小說從來沒有正面點出那些傳言,但從薇龍的反應「我平白來攪在渾水里,女孩子家,就是跳到黃河裡也洗不清!」就可以猜測姑媽是如何周旋於一眾富商大賈。薇龍想過要重新計劃,可是又不甘心白白受傭人怠慢和搶白,才又半推半就地對姑媽虛與委蛇。

離開的時候,薇龍知道自己已經走進了姑媽一手建立的鬼氣森森的世界,也知道將來萬一有什麼差池,她也怨不得別人。這是她替自己想到的最壞的打算,卻也對自己的定力有十足信心,認為自己能夠只同流而不合污。她甚至已經想好了說辭,瞞過了父親,選擇性地向母親坦白,還阻止了母親到梁公館登門拜謝。

故事來到這裡,葛薇龍的形象基本立體。她有自己的心計成算和理想,就連親生父母也不能阻攔她實行自己的計劃。她也有不甘,幾乎每行一步都細細想過了得失,所以對於成果與回報有一定的執著。放在一般十幾歲的中學生環境來說,葛薇龍不但聰明,還心思細膩,頗諳人情世故。只是放在燈紅酒綠與十里洋場,葛薇龍高估了自己,最終也為自己的執著所誤。

(二)理想的幻滅和現實的蠱惑

搬進梁公館後,葛薇龍很清楚姑媽對她的「投資」其實和長三堂子買進一個討人沒什麼區別。但對一個十幾歲的女中學生來說,滿櫃子的漂亮衣裙可是一個不小的誘惑。自古以來,女孩十有八九對打扮有著莫名的天賦。就像《海上花列傳》趙二寶先是被華貴服飾所吸引,到末了發現自己上了史公子的當之後最割捨不下的也是下了重本訂制的上好衣物。

姑媽用一櫃衣物作餌,葛薇龍也在不覺間陷入了紙醉金迷。對薇龍來說那些場合都只是炫弄衣服的機會,但她已經成了交際場上一號不容忽視的新人物。這時的她有點像《海上花列傳》長三書寓裡那些替姐姐代局的清倌人,賣藝不賣身的背後其實就是待價而沽。顯然薇龍還未意識到這一點,在交際與學業間應接不暇還硬是勻出時間到教會唱詩班去報到,就為了結交合適的結婚對象,比如盧兆麟。

我想葛薇龍其實並沒有多喜歡盧兆麟。只是在她逐漸陷入的窘境裡,盧兆麟代表的是一個相對正常的未來和出路。只可惜八字還沒來得及有一撇,盧兆麟就已經被姑媽勾走了。這是理想的幻滅,而幻滅的背後推手正正就是姑媽。

喬琪喬的出現一方面引起了葛薇龍的好奇心,另一方面或許還有她想與姑媽較量的鬥狠心。但在意識到喬琪喬的危險以後她就冷淡了不少。這一點可以看出姑媽口中薇龍的臉嫩心軟脾氣大。就在她生氣姑媽和盧兆麟,對喬琪喬蠢蠢欲動時,姑媽的相好,司徒協已經看中了她,還非常乾脆地把一對金剛石手鐲扣到了姑媽和她的手腕上。小說中把手鐲形容成手銬,按照這個思路,司徒協送手鐲的行為無疑就是把葛薇龍的命運和姑媽牢牢扣在一起。

(三)妥協與淪落

葛薇龍對喬琪喬的態度一直都很微妙,幾乎看不出她有否動心。她對喬琪喬態度的轉變始於對自己終將步姑媽後塵的恐懼,而這份恐懼帶來了疲憊。我嘗試代入其中:假使身邊所有接近我的人都有所圖謀,我在知道掙扎無效之後大約也會飛蛾撲火般奔向口口聲聲能帶給我快樂的喬琪喬。畢竟在被迫成為自己所不齒的姑媽和回到上海過苦日子之間,喬琪喬似乎是唯一的不錯的選擇。而在失身於喬琪喬之前,她也想過能透過愛情來令喬琪喬成長。

然而事實上喬琪喬就是個不折不扣的紈絝,既沒有一技之長,也不願有一技之長,甚至寡廉鮮恥地自稱是個招駙馬的材料。他這廂才與葛薇龍歡好,另一廂就勾搭上丫頭睨兒。現實就這樣狠狠地一連刮了葛薇龍好幾巴掌,把她推向絕路。

半封建的年代,一個輕易被眾所周知的渣男奪去貞操的女人還能不能在交際圈生存是個未知數。她想回到上海,可是回去以後又要如何面對輿論壓力?縱然不存在輿論壓力,又有多少人能夠在習慣了錦衣玉食以後回歸粗布麻衣的生活?我想這是讀者在抨擊葛薇龍貪慕虛榮之前必須誠實面對的一個重要課題。

葛薇龍就這樣回到梁公館那座巨大華美的陵寢,繼續任由姑媽等人予取予求。為了名正言順地留在香港社交圈,她只能嫁給喬琪喬,當喬琪喬的長期飯票。我想她很清楚這場婚姻就是一場交易:姑媽留著她這張紅牌繼續釣男人、喬誠爵士除去了喬琪這枚眼中釘、司徒協得到想要的青春肉體。

這故事裡的上流社會就像《紅樓夢》寧國府——只有門前的石獅是乾淨的。喬誠爵士為何送了白金鑽表又送玄狐披風,為何送禮予兒媳婦還得顧及兒媳婦姑媽多心?這點非常耐人尋味。而屢屢被單獨拿出來作為葛薇龍很愛喬琪喬的證據的一段話「我愛你,關你什麼事,千怪萬怪,也怪不到你身上去。」在我如今看來就是一個筋疲力竭,對未來不再抱有希望的行屍走肉之人維持自己殘餘理智的嗎啡罷了。同時也應合了故事開頭她第一次拜訪姑媽之後心裡所想的:

「至於我,我既睜著眼走進了這鬼氣森森的世界,若是中了邪,我怪誰去?」

繁華人世,何處不是鬼氣森森的?只是有的人像姑媽那樣練就了機關算盡的本事;有的人只想像吸血鬼一樣靠吞噬別人為生;有的人利用資本替自己謀取更多利益;有的人則半掙扎半順服地走上砧板,眼睜睜看著別人在自己身上割完一刀又一刀。

<第一爐香>究竟說了什麼?不過還是那襲華服底下的蚤子。而所謂愛情,在命運、在人性、在慾望面前,其實也只是夜裡說來哄自己的天方夜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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