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無——被遺忘的小事


投稿者:夢無



“啪!” 理事長憤而拍桌,怒道:“失職!這是秘書處的失職!”
她抬眼和秘書長在空中眼神交流一會兒,最後還是沉默地垂下眼簾。不是她的錯,但她什麼都不想辯解。
會議結束後,所有人魚貫離開會議室,秘書長悄悄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道:“辛苦了。”
確實挺辛苦。她卻答道:“不不不,是我連累了秘書長,秘書長才辛苦了。”
“別這麼說,我知道這不完全是你的錯……”
當然不是她的錯。理事長當她是好捏的軟柿子才這麼欺負她。但她依然客氣答道:“我確實有不可逃避的責任。”
她到底是什麼時候開始學會說這些客套話的呢?
理事長挺著他的啤酒肚走了過來,他頰邊的肉因沉著臉而下垂。他一定覺得他這個表情既嚴肅又凶狠,她卻覺得有些搞笑。理事長用他覺得最低沉的嗓音喚道:“何秘書,麻煩你等下來我的辦公室一趟,解釋你的失誤。”
失誤?他怎麼好意思說出這個詞?明明是他在她忙得焦頭爛額的時候還交代她無關緊要的工作,明明是他把所有事情都拖到最後期限才開始處理,處理不了才把一切推給她。失誤?他叫她解釋她的失誤?
秘書長同情的眼光投向了她。
她已經成熟得不會在不適當的場合露出不適當的表情了。她低聲下氣:“好的,理事長。”
理事長趾高氣昂地走了,肩膀擦過了她的手臂,她也沒有得到一聲 “對不起”。
“何秘書,你……” 她聽見秘書長開口,她知道秘書長是想安慰她幾句,但此刻的她聽不了任何安慰,於是徑自打斷道:“秘書長,我還有事要先忙,先走一步。”
走了兩步又停了下來,背著秘書長說道:“我沒事。”
她聽見秘書長長長的嘆氣。
她無暇顧及,回到辦公桌上拿起資料,去到理事長辦公室。
一整個下午,她都在承受理事長的砲轟。她低頭看著地板,一副愧疚難當的模樣,思緒卻早已飛出了這間辦公室。等下晚餐要吃什麼?今天怕是又要加班了,難道又要點外賣嗎?唉,昨晚還答應媽媽今晚一定會回家的,又要食言了,不知道又會被她嘮叨多久……
不知道胡思亂想了多長時間,理事長的聲音重新鑽入她的耳朵:“何秘書,你有在聽嗎?”
她是絕對不能讓他發現她在發呆的。她抬起頭,露出欲哭無淚的表情,哽著喉嚨說道:“對不起理事長,我都不知道該怎麼彌補才好……”
理事長最是受不了有人在他面前哭。他假扮成好人很久了,還真誤以為自己是個好人,只要有人在他面前哭就覺得自己罪大惡極,語氣也軟了不少:“我也是為了督促你才說這些的,你別……算了,你回去吧,文件明早之前處理好就好。”
呵,表面看似放了她一馬,實際上是在強迫她加班。要不是她站在這裡浪費時間聽他講一堆廢話,她今天下班之前就可以趕出來了好嗎。
“好的,謝謝理事長。” 她抬手抹去臉上根本不存在的淚水,一臉感恩戴德的表情,退出了辦公室。
呵,大學畢業兩年她才明白,這種爐火純青又收放自如的演技才是職場必備生存技能。
華燈初上,夜幕降臨,窗外是車水馬龍的高速公路。這座城市的人們都在奔向歸處的時候,她卻坐在不甚明亮的辦公室裡,手邊放著吃不下的外賣,電腦熒幕是密密麻麻的數字報表。辦公室裡只剩下她一個人,她直接放棄管理自己的儀態,脫了高跟鞋,左腳曲起放在旋轉椅上,右腳則踩住了旋轉椅,不時地抖兩下。她還穿著裙子,這畫面要有多不雅就有多不雅。
這到底是她第幾天留在公司加班了呢?她早就想不起來了。她進公司兩年,說不上對公司有多大的貢獻,但總還是安守本分,兢兢業業,卻落得這種被欺壓的下場。每個人都同情她,但沒有人能夠保護她。
她在鍵盤上飛快敲擊的手倏地停下,眼前的數字突然變成她不認識的符號。
她此刻坐在這裡,忍受委屈,承受壓力,咬牙隱忍,到底是為了什麼?
她的人生,她的時光,居然就這樣浪費在這裡。這兩年,大大小小的挫折沮喪她都經歷過,也自認為自己堅強了不少。但為何此時回想這兩年的經歷,卻覺得如此空虛又迷惘呢?
也不是沒想過換工作。但是她只是從非常普通的大學畢業,也沒什麼了不起的特長,成績也很普通。能找到這份薪水還可以的工作,她已然覺得實屬萬幸。
好想放棄。如果工作只是為了確保自己活著,那她想放棄活著。
好累啊。
“叮咚。” 手機響起提示音。她下意識皺起了眉頭,直覺就是那頭肥豬理事長又再臨時找她佈置工作。
“在嗎?”不是肥豬,是大學同學,以前關係是還不錯,但這麼久沒聯繫了,也不算很熟。
她開始糾結,這種許久不曾聯絡的同學突然聯絡多半是來搞傳銷的,她現在實在沒有精力應付這些。但是……
她努力回憶記憶中的這個人。他叫高宏軒,是個靦腆的男孩,也不愛說話,但人特別好。有次雨天她沒帶傘,他直接把他的傘給了她,自己冒著大雨跑回去宿舍。
……當作是報答那個雨天的恩情吧。
她還沒來得及回复,對話框又跳出新的信息。
“你可能不記得我了,我是你的大學同班同學。找你也不是有什麼特別的事,只是有些話想要告訴你很久了。”
“我喜歡你。你也許覺得很突然,但不必覺得有壓力,我也不是要逼迫你回應,只是單純想要告訴你而已。”
她有些訝異,但也沒急著回复。
對方繼續寫道:“我以前其實不懂得怎麼和旁人交流,在系上也沒什麼朋友。大家也都把我當作陌生人,只有你……每次我們在路上遇見都會笑著和我打招呼。 ”
“還有一次,那時我第一次在校慶表演吉他節目,我失誤了好幾次,下台的時候被隊友指責了一番。但是你來後台找到了我,和我合照,還說我獨奏的時候特別帥……”
她努力回憶,那個時候的她覺得穿西裝的男生特別有魅力,她也看不出來表演有什麼失誤,所以才真誠地誇了他幾句。而且她本來去後台是找別的朋友,只是碰巧遇見他,才隨意和他搭了一些話。
在她失神回憶的當兒,他又舉了好幾個例子。有些她還有印象,有些根本就不記得,而且在她看來,這些都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情,值得讓一個人惦念她這麼久。
“這些都只是一些小事,我也只是偶然幫了些小忙,你不要在意。” 她回復道。
過了一會兒,手機又彈出了新的消息。
“對我來說,這些才不是什麼小事。”
“也許對你來說,真的是一些微不足道的事。但這些事其他人都不屑去做,你卻做了。這就是我覺得你閃閃發光的理由。”
“而且因為這些小事,我才會是現在的我。是你告訴我其實我並沒有我以為那樣的不好,還讓我明白這個世界不是我想像中那樣的冰冷。”
“我知道突然跟你說這些你肯定很壓力,但是你,真的,溫暖了我整個人生。”
“謝謝你。”
她眼眶忽然有些酸澀,心裡某些封閉的地方突然出現了裂口,掙扎著想獲得釋放。
“方便打電話嗎?” 她問道。
她也不等他答應,直接打電話過去。
“餵……餵?” 對面傳來語無倫次的聲音。
她默不作聲。明明是她主動打的電話,高宏軒卻顯得比她更加緊張,“我……我也不是故意想要說這些話讓你困擾的……只是……今天我……就是我最近和朋友組了樂隊,在 youtube 上放了我們的自創曲。今天剛好破 1 萬觀看了,覺得特別開心,然後就……想起了你……”
他原本不是那麼多話的人吧?兩年的時間也改變了那個靦腆羞澀的男孩嗎?
她依然默不作聲,於是高宏軒就自言自語般斷斷續續地說話:“1 萬觀看其實也不是什麼厲害的數字啦,只是……對我們來說是個很重要的突破。你……不知道你有沒有聽過那首歌?我想要不是校慶那一次你來跟我說那些話,我今天可能就沒這個自信去創作自己的歌曲了……”
“高宏軒。”
“嗯……嗯?我在。”
“我不是你想像中那樣美好的人。”
電話那頭的人一愣。
她抬手,抹去不知何時在臉上肆意橫流的淚水,繼續說道:“我只是一個很普通、很普通、普通到只要把我丟在人群中就再也找不到我的那種人。我很不起眼,我什麼事都做不好,我沒有才華,我也沒有夢想。我什麼都不是。”
許是被她的哭腔嚇到了,高宏軒沒接話。
“我原本只是想要隨便找個工作,簡單平凡地過一生。最近才發現我連這麼簡單的願望都無法完成。我不知足,我想要更多,卻連自己想要什麼都不知道。高宏軒,你喜歡我什麼呢?我有什麼值得你喜歡的?我明明就……”
——只是個一事無成的廢物。
“我喜歡你,只是因為你是你自己。”
“你憑什麼這麼說?你一點都不了解我。”
“何雙,是你不了解你自己。”
她掛了電話,埋首在手臂中嚎啕大哭。
高宏軒,你說你喜歡我,我卻不喜歡我自己。
第二天一早,理事長辦公室的門被敲響。
“請進。”
話音剛落,門就被推開,有個人走了進來。理事長抬起頭,見了來人後被嚇了一大跳。
只見何秘書頂著一頭亂蓬蓬的頭髮,襯衫微皺,未施粉黛,兩顆眼睛像核桃一樣腫,和以往她端莊精緻整齊的形象相差得天差地遠,讓他差點認不出來。
“何秘書,你這是?”
“啪” 的一聲,何雙把手上抱著的一沓文件夾重重地放在了辦公桌上。隨即她拿起最上面的文件夾,說道:“這是理事長昨天要求我今早給你的文件。”
他抬手剛想接過,何雙卻直接放在了他胸前的桌子上,又拿起了剩下的文件,全都堆到了他的眼前,說道:“這是理事長這一個月交代我的任務,我都全部做完了。”
她難得見到理事長細縫般的雙眼睜得如銅鈴一般大,詫異地重複:“全部做完了?”
她勾起唇,莫名神清氣爽:“嗯,全部。”
“辛苦你熬夜加班了。就算如此……” 他意有所指地停頓,“何秘書還是應該注意上班形象。”
看吧,他一點都不關心她加班了多久,到底有沒有睡覺,只關心他的狗屁公司形象。她居然在這種豬頭底下工作這麼久,真是可笑。
他又要開始訓斥,她才懶得聽完,直接從懷裡抽出一封信,把它放在那些文件的最上方,說道:“我要辭職。”
理事長再次把眼睛睜得如銅鈴一般大,問道:“你說什麼?”
她深深地鞠躬:“感謝理事長這陣子的照顧。我考慮得非常仔細,認為我是時候離開了。祝理事長往後事業順利,蒸蒸日上。”
“為什麼要辭職?如果是想要加薪,我們可以談……”
現在倒是想要挽留她了,明明之前就把她貶得一文不值。也對,除了她和秘書長,再也不會有人願意忍受他的臭脾氣了吧。
她沒有回答他的問題,繼續說道:“因為工作我都做完了,應該暫時沒有交接的問題,我想今天就走。”
反正培訓新秘書也是秘書長的工作,她才不想在這裡多待一秒鐘。
她轉身就走,辦公室門關上之前還聽見理事長不受控制的怒吼:“何秘書!你給我回來!”
經過門外的秘書長被理事長的怒吼嚇了一跳,急忙問道:“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
“也不是什麼大事,只是我要辭職了。” 何雙說道,臉上泛起微微的笑意,輕鬆又坦然。
秘書長一怔,隨即問道:“怎麼這麼突然?”
“不突然,早就該這麼做了。”
“何秘書,你……”
“不要再叫我何秘書了,叫我何雙吧,吳敏。”
吳敏再次一怔,明白何雙是真的去意已決,所以也不再廢話,說道:“那祝福你,何雙。”
何雙的雙眼笑成彎彎的月牙,“謝啦,吳敏。”
何雙蹦蹦跳跳地回到辦公桌前,嘴裡哼著亂七八糟的歌,歡快地收拾東西。收到一半,看了看桌上的手機,伸手拿了起來,解鎖熒幕,高宏軒的對話框映入眼簾。
“畢業前我被系上的人推著做畢業冊的總編輯。這種苦差事沒人願意做,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推到我身上了。沒人願意幫我說話,也沒人問過我到底願不願意。可是你知道以後卻主動來幫我分擔一些工作。我不敢說他們的壞話,你卻在我面前把他們罵得狗血淋頭,看起來比我還生氣。”
“那時我把傘借給你,自己淋雨跑回去宿舍。第二天上課的時候,你一眼就看出我不舒服,二話不說就把我帶到醫院看病。”
“何雙,我不知道你現在正在經歷什麼,但是我知道你很善良,很溫暖,很正直。我剛剛在電話裡說得太自負了,我可能真的沒那麼了解你。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不是你嘴裡說的那樣什麼都不是。”
這些都是高宏軒昨晚傳來的。她沒回复,卻反反复复把他傳給她的信息前前後後看了幾十遍。看他眼中的她,原來是那麼光鮮亮麗,那麼勇敢無畏,真真切切地活在每一個當下。她才想起來,她從前絕不是像現在這般苟且地活著。
她點開鍵盤,隔了一夜的沉澱,現在才回复他:“謝謝你告訴我這麼多被我遺忘的小事。要不是你告訴我,我可能會忘記我曾是這樣陽光的人了。現在的何雙一點都不善良溫暖,更談不上正直。但她決定要找回失去的自己,找回被她丟掉的東西。因此,現在的她根本不值得你喜歡。等到她學會喜歡自己的那一天,你再來告訴她你喜不喜歡她吧。”
他秒回:“難道我不能……一起把她找回來嗎? ”
噗嗤一笑,想像他的忐忑,想像他的不安,竟然可以讓她這麼快樂。 “也行。”
“那……不如我們今晚一起吃飯,制定找回何雙的作戰計劃。”
她又大笑,“好。”
窗外的陽光直射入她的辦公室,一片明亮。她又開始哼著不成調的歌,把辦公桌上的私人物品通通丟進箱子裡。
以後,再也沒有何秘書,只有何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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