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一代宗師
主題:傳燈

讓全世界看見自己三十年間且試且走,融會貫通出來的成果,乃是王家衛導演拍攝《一代宗師》的初衷。其編劇為另一位同樣耗費半生鑽研「武術」與「武林」的影壇痴人徐皓峰,再加上老搭檔梁朝偉,和張震、張晉、章子怡等戲精的連決演出,該片注定會是一部既抓緊藝術呈現,又緊貼商業節奏的作品。

以二十世紀初詠春拳大師葉問(梁朝偉飾)的傳奇生涯為底色,王家衛和徐皓峰巧手轉化開了電影里更深層的現象探討——目前大中華圈,特別是大陸和港台人民彼此意識形態間的爭端。這一點尤其集中反映在葉問與北派大宗師宮羽田(原型宮保森,王慶祥飾)的一場較量戲碼中,他是華夏四大內家拳法里的其中兩系,八卦和形意的掌門人,並且身兼全國武術會的會長,而此次輕裝下廣東,為的就是要考驗該地武林的能耐,亦打算將領袖衣鉢過度給向來被邊緣化的南派武人。

只是宮羽田的形意拳傳人,大弟子馬三(張晉飾)太過霸道,靠著天生克制外家橫練功夫的內家心法,他一人連敗洪拳、白鶴等多家門派,直至近身短打接近無敵的詠春葉問出手,宮羽田終於找到了能化解彼時南北分離常態的人選,當中佛山金樓約戰葉問的一幕,他建議不動刀兵來場文鬥,用一顆面餅代表中國,叩問對方:「拳有南北,國有南北嗎?」

宮羽田急欲看見的是葉問之氣度,他想瞧瞧年輕人到底是否有著族群對立的狹隘思維,結果葉問的答案超越了國本概念,他掰開了那塊餅,笑著說道:「國有南北,人有南北嗎?」

「功夫若然使得,南拳又何止北傳?」,在他的認定里,武術作為文化的一種,是不分種族國界的,此處葉問的超前姿態映照出了王家衛導演的藝術觀——好的作品去到哪怕天涯海角也會廣受認同,他是希望該款漸漸消逝的「香港精神」能被再次拾回,其中寓意不可謂不深邃厚重。

與他的許多前作相呼應,王家衛籍《一代宗師》二次總結了他早期的一些敘事創想。譬如四大內家拳中的「八極拳」傳人一線天(原型劉雲橋,張震飾),他捨棄國民黨軍統特務的身分避居港島,這樣的角色設定便很有《東邪西毒》里歐陽峰隱於大漠的意味。一線天號稱「千金難買一聲響」,編劇徐皓峰說世上能擋住他剛猛發勁的武者不出五個,要他亮真功夫比登天還難,即似《東邪西毒》一片中的白駝山西毒,那些在他荒野客棧里反反覆覆的殺手或高人,除了桃花島主黃藥師外,恐怕也沒誰見識過他「蛤蟆功」的厲害。

而葉問就曾與一線天有一合之緣,某個程度來講,他可以是東邪的另類詮釋。一樣的游離於正統武林,一樣的與兩個女人半生牽扯。他不負妻子張永成(宋慧喬飾)的情義,卻也深深迷戀著宮羽田的女兒宮二小姐(章子怡飾),只唯一的分別是葉問比黃藥師有原則,他到底沒讓自己拋妻棄子,墮入「醉生夢死」的困境。

說他像東邪,實則王家衛又將其餘前作人物身上之特點,暗暗賦予了這個角色。葉問四十歲前放浪不羈的性格,與《花樣年華》和《2046》里的周慕雲有著異曲同工之效,看他對武術和情感的灑脫,滿滿的虛無主義烙印其上,就似《年華》里周慕雲與蘇麗珍那「無法實踐且曇花一現之愛欲」的拷貝,葉問和宮二的神交戀情,在武俠敘事的背景上,只會更加疏離與純粹。

練武得德行兼修,這是所謂「功夫」的底線。宮二前半生一句:「這輩子,我成不了像我爹那樣一天一地的豪傑。可我不圖一世,只圖一時。 給你看六十四手,是讓你明白,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拳不能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後身。希望你可以舉一反三。 千古無同局,葉底是否能夠藏花,有機會我們再印證。 你來,我等著。」

後半生一句「實話說,葉先生,我心裡有過你」——道出了武者在大是大非前的心志,因此宮二哪怕再愛葉問,但凡聽見了師兄馬三弒師弒父的惡行,她便義無反顧的拋下包括姻緣、前途、乃至性命在內的一切,去追尋仇人清理門戶。

火車站前白雪紛飛,宮二盯上馬三,八卦掌對上形意拳,一者游身取巧,一者步步進逼,她最終還是以「葉底藏花」勝了「脫槍為拳」半招,格殺不願更不懂「回頭」的師兄。還記得戲剛開始時,宮羽田教訓馬三的一幕,老人家說形意拳的絕招叫「老猿掛印」,重點在於身後一線的崩勁殺手,好比刀鞘裡的白刃,一露鋒芒便得見血,唯可惜馬三野心太盛,他至死仍領略不了「退一步」才有餘地致勝的哲思。

緊接跟隨著大時代的步伐,中華大地進入了抗日戰爭期。這時的葉問剛滿四十歲,國破家亡的慘況令他停止了對散漫和虛無的沈溺,此刻按筆者的意會,葉問的待人處事大有從「周慕雲」之浪蕩,蛻變成《東邪西毒》中「洪七」之大勇的趨勢。且聽聽他那向日軍喊出,震耳聵聾的那段話:

「提攜我發達,幫我斷窮根。我四十歲之前未窮過。??國難當頭,困難人人有,窮啲冇所謂,但我嗰人飲慣珠江水,呢啲日本米,我食不慣。」

這不正就是北丐洪七公諷刺西毒歐陽峰的對白延伸嗎?

「為了一個雞蛋而失去了一根手指,值得嗎?不值得!但是我覺得痛快,這才是我自己。本來我應該沒事,但是我的刀沒以前快。我以前快是因為我直接,認為對就去做,從來不會想什麼代價。我以為我這一輩子都不會變,直到那個女孩來求我,我才發覺我變了,我竟然沒有答應她,因為我知道你一定不會答應。那天,我很失望,我覺得我已經和你混在一起,變成失去了自我的人。我不想跟你一樣,因為我知道歐陽峰絕對不會為一個雞蛋去冒險,這便是我和你的分別。 」

男兒有所為有所不為,一身武藝一口氣,葉問究竟明白了學拳理即是學做人的真諦。

洪七 :「我要去一個沒去過的地方,希望闖出個名堂。如果你以後在江湖上聽說有個九指的英雄,那一定是我。 」

葉問亦雷同,他從佛山遷居到了香港,再從富甲佛山的「培德里大少爺」逐步昇華到真正德高望重的大宗師,之間開設武館廣授民眾詠春拳藝,他無聲無息的便走完了人生修行的三大階段:

「三十歲前紮馬練樁見自己,三十歲後打遍廣東見天地」

末了戰火燎原妻女亡故,嚐罷人間八苦的他終見著了「眾生」。

問公說:「有人話詠春因我而起,亦因我而收。唔啱,我呢世人冇掛過招牌,對我嚟講,功夫喺大同嘅,简单兩個字,一橫一竪,啱嘅(對的)企翻喺喥,錯嘅咪瞓低囉......」

而他這麼一「企(站)」,直至一九七二年仙逝,巍巍三十載,他不僅教出了「講手王」黃淳樑、「截拳道」李小龍等武學大才,同時他「拳無南北東西」的信念,則更是使得原本偏安一隅的詠春香火,自他葉問起,開始遍燃五洲七海。

畢竟宮老爺子相人的眼光還是賊銳利的,他當年交托理想時對葉問講:「憑一口氣,點一盞燈,有燈就有人」,便是看準了他點下的那盞「燈」,會在跟前年輕人的胸襟裡照出萬丈輝煌——

如是《維摩詰經》中所言:「一燈燃百千燈,冥者皆明,明終不盡」,然諸君可曉得,那耀武彰文照亮百工百藝的無窮光芒,其源頭火種,興許也不過始於某次某位先輩的知命俯首,只是甘為孺子牛,樂見長江後浪的覺悟,為師者們,您又是否具備一二?

若有,學傳統武人話齋,我叫您一聲「大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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